论唐宋时期圩田的三种形态(一)
详细内容
——以太湖流域的圩田为中心
【内容提要】本文认为学术界对于唐宋时期的圩田的种种争论是由于江淮、浙西、浙东这些不同地区的圩田在形式上各不相同之故。浙东的圩田,又称湖田,在山地高处的湖泊上辟地修筑而成,而江淮、浙西的圩田筑于低洼地。江淮圩田虽多单独成圩,但往往规模宏大;浙西太湖流域的圩田则是由众多圩田连片而成的集合体,其单个圩田往往规模较小。唐朝后期,随着人口的增多,太湖流域中心的低洼地逐渐被人们开发,圩田开始大量涌现。由于太湖流域的圩田系统是一个众多圩田的集合体,因此政府的管理和维护对圩田的正常运作起着很大作用,但入宋之后,由于政府管理圩田的公共职能逐渐废驰,整个圩田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之中,圩田随之走向衰败。
【关键词】圩田/唐宋/太湖流域
【正文】
对唐宋圩田的研究,向来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对圩田在促进生产力发展中的作用,国内有关论着多持肯定的观点:但是,宋人有关围湖造田负面作用的记载也书不尽书。同一件事物,得出两种迥然不同的结论。虽然有人解释,圩田对促进农业生产是有积极作用的,但同时也存在着一些敝端。但这种模棱两可的解释很难令人信服。实际上,对圩田的评价不能一概而论,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圩田是很不相同的。日本学者玉井是博在其《宋代水利田の一特巽相》文中,依据地形不同,将南方所谓的“围田”分为三种类型,即江淮的“圩田”、浙西的“围田”与浙东的“湖田”。可惜他对三者的异同没作具体的分析。(注:玉井是博:《支那社会经济史研究》,岩波书店,昭和17年,第355-414页。)但将这三类所谓的圩田区分开来,实在是很在道理的。
本文拟以浙西圩田即太湖流域的圩田为中心,对这一问题进行分析。
一 浙西圩田与江淮圩田的差异
什么是圩田呢?南宋诗人杨万里《诚斋集》卷三二《圩丁词十解·序》:
江东水乡,堤河两涯而田其中谓之圩。农家云:圩者围也,内以围田,外以围水,盖河高而田反在水下,沿堤通斗门,每门疏港以溉田,故有丰年而无水患。
可见圩田就是四周被堤围着的耕地,因此又叫“围田”。《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云:“孔子……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索隐》云:“圩顶,言顶上瓜也,故孔子顶加反宇,反宇者,若屋宇之反,中低而四傍高也。”因此,把这种土地叫作“圩田”,实在是非常形象的。
圩田的起源很早,但大规模兴起则要到唐五代以后,太湖流域的圩田即是其中的典范。但上引《诚斋集》所说的圩田实指江淮一带的圩田,而非太湖流域的圩田。两者在运作方式上有其相似之处:田外筑圩,圩外有水,旱则灌水入田,涝则放水出田;但是,其不同之处同样是存在的。如范仲淹《范文正公集·政府奏议》卷上《答手诏条陈十事》:
且如五代群雄争霸之时,本国岁饥则乞籴于邻国,故各兴农利,自至丰足。江南应有圩田,每一圩方数十里,如大城,中有河渠,外有门闸,旱则开闸引江水之利,潦则闭闸拒江水之害,旱涝不及,为农美利。又浙西地卑,常苦水,虽有沟河可以通海,惟时开导,湖泥不得而堙之,虽有堤塘可以御患,惟时修固,则无摧坏。又,王祯《农书》卷一一《农器图谱·田制门》“围田”条;
围田,筑土作围以绕田也,盖江淮之间,地多薮泽,或濒水,不时淹没,妨于耕种,其有力之家,度视地形,筑土作堤。环而不断,内容顷亩千百,皆为稼地。复有圩田,谓叠为圩岸,捍护外水,与此相类。
范仲淹将江南圩田与浙西堤塘分开论述,而王祯则将围田与圩田加以区别。
要之,江淮围田与太湖流域圩田区别有二:
其一,江淮的圩田往往圩圩相离,各自成田:而太湖流域的圩田则是多个圩田的集合体。《吴郡志》卷一九《水利》引郏亶言,谓:“或五里、七里而为一纵浦,又七里或十里而为一横塘”,又谓:“其环湖毕〔卑〕下之地,则于江之南北,为纵浦以通于江;又以浦之东西,为横塘以分其势而棋布之,有圩田之象焉。”人们在这些横塘、纵浦之间筑圩裹田,从而形成一个由众多圩田构成的棋盘状的圩田体系。
江淮与太湖流域圩田的这种区别是由其不同地理环境造成的。
太湖流域东部属于长江三角洲前缘的滨海平原,由长江等河流的泥沙在波浪、海流的作用下堆积而成,地势较高,自东向西倾斜;它的西南面是以天目山为主峰的浙北丘陵,西边的太湖沿岸和北边的长江南岸沙嘴上分布着一系列的残丘,它们是天目山向东北的延伸。这些丘陵和高地把湖沼密布的太湖平原包围在中间,四周高,中间低,形成一个典型的碟缘盆地。在这样的地貌环境中,水易积难泄,极不利于农业的发展。《宋会要辑稿》食货八之三一载干道八年权发遣镇江府兵马钤辖王彻言:“大江之南,镇江府以往,地势极高,至常州地形渐低;钱塘江之北,临安以往,地势尤高;秀州及湖州地形极低,而平江府居在最下之处。使岁有一尺之水,则湖州、平江之田,无高下皆满溢。每岁夏潦秋涨,安得无一尺之水乎?”说的便是这样情况。四周为高田区,中间为低田区,后来的圩田便是从低田区兴建起来的。
江淮的圩田大多建在现在江苏、安微两省沿江两侧狭长的平原地带。在这些地区,平原的一侧是高出地面的长江,另一侧是绵亘相连丘垅。沈括说:“江南大都皆山也,可耕之土皆下湿,厌水濒江,规其地以堤而艺其中,谓之圩。”(注:沈括《长兴集》卷二一《万春圩图记》。)这里“厌水濒江”四字,正道出了江边平原圩田兴起的地理环境。比较典型的就是芜湖的万春圩,见沈括《长兴集》卷二一《万春圩图记》:
……夫丹阳、石臼诸湖,圩之北藩也。其绵浸三、四百里,当水发时,环圩之壤皆湖也。如丹阳者尚三、四。其西则属于大江,而规其二十里以为圩……又曰,圩之西南,迎荆山为防……万春圩位于芜湖平原,其地西临长江,北面是丹阳、石臼诸湖,西南则皖浙边境的丘陵,有若干条河流流向山下平原;地势低下,四面受水,易患水患,这种情形与太湖平原完全一致。
可见,两者的共同之处是圩田都修筑在低洼地,但太湖平原地势开阔,范围广大,差不多把苏、秀、常数州之地大部分包含在里面,足可形成一个圩田体系;而江淮圩田修筑在长江与其两侧的丘垅之间,地势狭隘,只能单独成圩。
其二,江淮的圩田规模宏大,而太湖流域的单个圩田相对狭小。
先说圩田的田积。《文献通考》卷六《田赋考·水利田》载干道九年(1173)五月叶衡言:“宁国府惠民、化成旧圩四十余里,新增筑九里余:太平州黄州镇福定圩周围四十余里,延福等五十四圩周围一百五十余里,包围诸圩在内;芜湖县圩岸大小不等,周围总约二百九十余里;通当途圩岸共约四百八十余里,并皆高阔壮实,濒水一岸种植榆柳,足捍风涛。”所说的即是南宋江淮圩田的情形,动辄数十里,上百里;反观太湖流域的圩田,“或五里、七里而为一纵浦,又七里或十里而为一横塘”,规模自然大不到哪里去。又单锷《吴中水利书》:
或又曰:窃观诸县高原陆野之乡,皆有塘圩,或三百亩,或五百亩,为一圩,盖古之人停滀水以灌溉民田。(注:《苏轼文集》卷三二《录进单锷吴中水利书》,中华书局点校本,1986年,第3册,第924页。)圩田的大小不过三五百亩。
再以圩堤高低而论,太湖流域虽多积水,但水多不深,郏侨谓:“其间深者不过三四尺,浅者一二尺而已。”(注:范成大《吴郡志》卷一九《水利》,江苏古籍出版社点校本,1999年,第285页。)郏亶亦谓:“借令大水之年,江湖之水,高于民田五七尺;而堤岸尚出于塘浦之外三五尺至一丈。”(注:范成大《吴郡志》卷一九《水利》,江苏古籍出版社点校本,1999年,第270页。)因此,圩岸也不会太高,“昆山、常熟、吴江三县,堤岸高者七八尺,低者不下五六尺”(注:范成大《吴郡志》卷一九《水利》,江苏古籍出版社点校本,1999年,第272-273页。),非如范仲淹所说江淮圩田“如大城”者也。
二 浙西、江淮圩田与浙东圩田的差异
日本学者西山武一曾说,中国的灌溉事业,根据其地形的不同,可分为三类:北方是渠,淮南是陂,江南是塘。(注:西山武一:《中国水稻农业的发展》,刊于《农业综合研究》1949年第3卷第1期,转引自西岛定生《中国经济史研究》,冯佐哲、邱藏、黎潮译本,农业出版社,1984年,第153页。)渠,就是所谓的“沟洫”,往往建于北方的高地或平原。北方降雨量少,水资源缺乏,因此必须筑渠引水,满足灌溉的需要。陂则是适用于山地的一种水利设施。在山地发展农业,最大的障碍有两个,第一是水随到随流,不易积聚:第二是一旦遇上大雨,水从高处冲下,毁坏农田。因此,常常拦溪筑陂,把水拦在山坡上,一方面是储积水资源,满足灌溉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防止大水冲坏农田。塘即是堤,它是适合于江南低洼沼泽地的一种水利设施。在这些地方发展农业的最大障碍是排水不畅,积水成灾,因此需要修筑塘堤,把水拦在外面。这种塘堤工程发展到一定规模,形成一定体系,便成为圩田。
南方地区修筑水利工程主要是后面两种形式,一为塘,一为陂。试举两个例子,一是苏州太湖流域的圩田,一是越州鉴湖的水利设施;前者我们已作论述,下面来看看鉴湖的情况。
《曾巩集》卷一三《越州鉴湖图序》:
鉴湖,一曰南湖,南并山,北属州城漕渠,东西距江,汉顺帝永和五年,会稽太守马臻之所为也,至今九百七十有五年矣。……然南湖繇汉历吴、晋以来,接于唐,又接于钱父子之有此州,其利未尝废者。彼或以区区之地当天下,或以数州为镇,或以一国自王,内有供养禄廪之须,外有贡输问遗之奉,非得晏然而已也。故强水土之政以力本利农,亦皆有数。而钱镠之法最详,至今尚多传于人者。则其利之不废有以也。
可见,鉴湖水利工程初创于汉之马臻,后来相沿不废。
马臻创立鉴湖事详见《通典》卷一八二《州郡典·会稽郡》:
顺帝永和五年马臻为太守,创立镜湖,在会稽、山阴两县界。筑塘蓄水,水高〔田〕丈余,田又高海丈余。若水少则泄湖灌田,如水多则闭湖泄田中水入海,浙以无凶年。其堤塘周围三百一十里,都溉田九千余顷。
这种水利工程的创立,也与绍兴平原独特的地形地貌有关:平原南部是会稽山脉,从东南到西北呈半弧形将绍兴平原围在当中,山间高地上湖泊密布;平原北部是杭州湾。可见,越州是典型的“地——原——海”台阶式地形。马臻将山上这些分散的湖泊合而为一,形成一个巨大的蓄水库,这就是镜湖。在湖的北端筑堤,并设置斗门。耕地干涸,则放水入田;耕地水多,则放水入海。
可见,鉴湖的修建虽也筑塘,而且越州的耕田都集中在山下的平原上,但我们如果把“山——原——海”当作一个整体来看,鉴湖实际上是一种“陂”式的水利设施。
江淮圩田与浙西圩田的异同,已见上文。两者的区别主要是表面的,从成因与功能上分析,江淮的“圩田”与浙西的“圩田”实际上并无差别。由于地势低下,其筑圩的目的是要把水拦在田外;而在浙东,筑堤的目的是为了储水溉田。
需要指出的是,创立鉴湖,蓄水灌田,它所要灌溉的土地并非所谓的“湖田”。所谓“湖田”,是入宋以后才大规模出现的一种耕田形式。到宋以后,随着人口的聚积,绍兴平原上已经无田可耕,人们便向山要田,向湖要田。曾巩《越州鉴湖图序》:“宋兴,民始有盗湖为田者,祥符之间,二十七户,庆历之间二户,为田四顷。当是时,三司转运司犹下书切责州县,使复田为湖。然自此吏益慢法而奸民浸起,至于治平之间,盗湖为田者凡八千余户,为田七百余顷而湖废几尽矣。”说的便是这种情形。这种“盗湖为田”的行为,也有一些文献称之为“围湖造田”,或称之为“围田”。这是由于,盗湖者既要“盗湖为田”,自然不是不是把整个上镜湖中的水放干,然后变湖为田;而是在湖内辟出一块一块的区域,四周修筑堤岸,在堤岸里面耕田。最后,这种区域越辟越多,整个镜湖“废几尽矣”,丧了蓄水溉田的功能。从形式上而言,它与江淮、浙西地区的圩田完全一致,但两者却有着本质的不同。要之,其区别有二:第一,从修建的环境讲,前者筑于低洼地,而浙东的“围田”筑在山地、高地的湖泊上;第二,从修建的后果讲,前者是一种积极的水利设施,而浙东的“围田”则是对原有水利设施的破坏。直接受到损害的并不是“围田”或“湖田”本身,而是山、湖之下古已有之的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