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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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的广场上见到他的时候,自己的内心正惶惶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从大巴上拖着行李走下来,看见城市的广场上冷冷清清,周围停着几辆巴士。车上的人陆续回家了。我抬头,看见广场上的大钟正指向凌晨1点。
这个城市的夏夜还是有些冷,我拖着行李箱,看着陆续离开的人们,盘算着在天亮之前去往何处。
迎面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问我住不住店,目光中透露出猥亵,之后男人说了句黄色笑话,我转身离开,走向广场的另一边,这时我发现广场上只剩我,还有不远处的他。
他正从广场的台阶上拖着个大箱子走了下来,低着头,显的百无聊赖的样子。
广场上几盏昏黄的灯光投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我走向他。
一个人吗。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我问道。
他抬头看见了我,在凌晨的广场上我看见他的双眸漆黑明亮。
他显得很开心的向我微笑,在那个冷清的广场上,一个陌生男子对我微笑,使我起初的惶惶然早已不知去向。
他的脸略显扁平,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留有清爽的短发。我们在广场上的台阶上坐下来。
很久,他开口道:我在这里逗留了两三天了。
只是这时的我留心关注广场,没有留意他的话。广场的一头,突然出现了两三个男人,他们在那里来回走动,其中便有那个说黄色笑话的男人。停在一边的大巴士里,司机们在睡觉。广场上很安静。
这个广场实际上是一个小火车站的休息广场,后面便是一座大山。这个小站这时早已关了门,候车室里仍旧亮着灯光。从台阶上望去,城市灯火廖廖。
我将自己的旅行包放到下面的台阶上,将双腿搁上面,长久的旅途劳顿使双腿僵硬。
我在这里逗留了两三天。他再次重复道,目光炯炯的望着我。
我望向他,他正严肃的看着我,我觉得他此时严肃的样子很逗人,于是笑了起来,其实事情并不值得大笑,但是自己止不住要笑。直到笑的自己有了眼泪,搁在旅行包上的双腿也倾向了一边。
我一直都知道他在一边看着我笑,他并没有生气,相反,他也笑了起来,这个陌生男子对着一个坐在他身边的陌生女孩,两个人笑的天翻地覆。他不时夸张的用手指着我,一边笑个不停,好象我身上有什么特别好笑的地方。
在凌晨的广场上,我们没有理由的大笑不止。
直到我们笑的没了力气,我们才停了下来,笑累了的我们不时的发出几声干笑。我将搁在旅行包上的双腿重新以舒服的姿势摆放好,他将他的大旅行箱放到我们中间,让我靠着上面。
我将头放在旁边的大箱子上,狂笑使我卸去了长久旅途的劳顿。顺眼看去,他草绿色的工装裤磨的有些发白。
忽然听见身后有什么在快速的移动,并伴随着微微的喘息声,转身,看见台阶上方有个快速移动的家伙正向我们这里移来,脸上似乎有着兴奋的表情。
快跑!他拉起我的手,以很快的速度拉起他的大箱子,在慌乱中,我一把抓起搁在台阶下面的旅行包。我们奔跑着穿过广场的一端。
回头,看见那个移动的黑影停留在我们刚才所在的地方,正望着我们兴奋的大喊大叫。
我们在广场的另一端停下来,急促的奔跑使心脏猛烈的跳动。我们背靠背坐在他的大箱子上。我们又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笑的有些短促。他喘着气说:这家伙断了下肢,但是走的极快,经常出其不意的攻击别人。
我在这里停留了两三天。他再次说道。
这时,我的心脏依旧很猛烈的跳动着。我想他只是要告诉我他在这里逗留了两三天,仅此而已,于是没有理会他。我用发颤的声音问道:那个家伙很危险吗。
算是吧。大概喜欢恶作剧,他是个断了下肢的年轻乞丐。他的声音平静下来。
我们等待着各自的喘息声平息下来,我们开始漫无目的的拖着行李离开广场。
我们走上一条破旧的街道,那里只有很少的几盏路灯,水泥路两旁铺着廉价的青色砖块,他的行李箱在上面发出很大的声响。偶尔有一辆车经过我们身边,打烊的小餐馆门口,年轻的回族少年蹲着抽也许是这个夜晚的最后一枝烟。此外,一切显的很安静,整个街道,甚至整个城市屏声敛气,等待着某一刻的爆发或者苏醒。
我们在那条街道上走了很久,我乐意于这样的行走,我还从来没有在凌晨时在某个城市的某条街道上这样和一个陌生男子行走过。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他一手拖着自己的大旅行箱,一手和我合提着我的旅行包。我的包里装着几张我喜欢的CD、几本自己中意的书以及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可它在这个夜晚显的特别沉重,并不时有下坠感。
我们的行走时而象惬意的散步,时而又急急忙忙。一对在凌晨的街道上行走的男女让人误以为是在出逃。
有时自己跟不上他的脚步,他会停下来,望着我微笑,然后放慢脚步。
我们终于在一家深夜里的餐馆前停了下来,看见里面有两个中年男人在进餐。在如此的深夜,他们看上去食欲是那般旺盛,让人微微惊异。
小餐馆快要打烊了,店主是回族人,一家三口看上去很疲惫。他们很认真的问我要点什么。其实自己并不饥饿,可吃可不吃,自己只是要以别的事情来打发时间而已。于是随便要了碗羊肉汤。他就坐在我身边,我们随意的谈论着餐馆里的一切。那两个中年男人吃完后,心满意足的朝门口走去,随后便钻进停在一边的出租车里扬长而去。
我们开始认真的喝汤,不再说话。他喝汤时将声音压的很低。店主一家三口在一边用方言激烈的谈论着什么,那个回族青年不时将铁器摔的叮当响。
我们将汤喝的精光,在小店橘黄的灯光下,我看见他粘满了油的嘴唇,闪闪发亮。
离开小店,我们重新走在来时的那条街上。我们开始慢慢行走。这个城市此刻冷清到了极致。此时街上只我们两个人。有时我们会停下来,靠坐在他的大旅行箱上,他会慢悠悠的给我讲些希奇古怪的事情。什么废弃公寓里的火红色狐狸拉,他一个人在沙漠里的徒步行走、受困拉………偶尔会透露一两个似乎是他曾经爱过的女孩的名字。
从那条街到广场的一段路,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完。想起来,那条路其实只有很短的距离。
我们慢慢的穿过广场,我将自己的旅行包搁在他的大旅行箱上由他拖着。我们在广场的中央再次见到那个说黄色笑话的男人。现在他独自一人在冷清的广场上晃荡,我们经过他身边时,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我们,随后说了一则很低级趣味的黄色笑话。我和他看了看对方,我们大笑起来,其剧烈程度不亚于我们的第一次狂笑。
我们干脆在原地停了下来,我们都为那句黄色笑话感到可笑。这次我们终于找到大笑的理由了,我们都以很夸张的姿势笑着,那个中年男人看到我们的样子,起初也干笑了几声,后来看到我们不可遏止的样子,满脸的困惑与莫名其妙。
混蛋!中年男人留下这样一句后转身离开,边走边回头看仍在狂笑中的我们。
我檫着笑出的眼泪,蹲在地上对一边的他结结巴巴的说:他说… 说我… 我们是混蛋…
我说完他笑的更厉害了,似乎那个中年男人的那句话真值得我们这样大笑一场不可。
等我们终于停止下来时,长时间程度剧烈的笑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感。我坐在广场的地面上,感到脸部的肌肉微微发酸。
我试着恢复常态,他也停止了疯狂的状态,在一边看着坐在地上的我。
等自己完全松弛下来时,我们走向广场的候车室。
里面灯火明亮,可门被锁的严严实实,有几个流浪汉模样的男子在大厅的地板上裹着大衣在睡觉,此时全然听不到有火车到达的声音。
这样的深夜,是没有什么客车到达这样荒廖的小站的。
我们在大厅前方的一排栅栏前坐下,发现那个断了下肢的年轻乞丐此时安静的睡在一边。
抬头,看见广场上的那口大钟显示凌晨三点。
时间过的如此之慢,在这个盛夏的夜晚。
我们再次开始说起话来。他坐在我身边,双手插在工装裤的口袋里,摇头晃脑。
喂,说说你的火红色狐狸是怎么回事。我靠在栅栏上说道,铁栅栏使我的后背很难受,于是我索性坐直了身体。
火红色的狐狸嘛,这个事件…,他显出思索的样子。
怎么样了?我急不可待。
我是在一栋废弃的公寓里看见它的,你知道的,狐狸这家伙生来就漂亮,更何况是一只火红色的家伙呢。那是在南方的一个大热天,我躲到一栋废弃的公寓里乘凉来着。于是就看见了它。他又停止不说了,抬头望这广场上的那口大钟。
时间还早呢,说的具体点。我提醒他。
当我看见它时,那家伙早就目光炯炯的盯着我。它就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很专心致志的看着我。那身火红色的毛真是耀眼。
他再次停止说话。
我将双手搁在他的大旅行箱上,开始感到夜晚的寒冷。
我从旅行包里拿出自己的长袖衫罩在T恤上面,他靠着铁栅栏,闭上了眼睛。
然后呢?我再次问道。
恩?他依旧闭着眼睛。就是那只火红色的狐狸嘛。
我等了很久,他却依旧闭着眼睛不回答,等我想放弃这个想法时,他却开口道:那红色太耀眼,狐狸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们对视了许久。外面的阳光很猛烈,我不再看它,我在废弃的公寓里来回走动,而那只狐狸仍旧目光炯炯的看着我。我偶尔也看它一两眼。但你想象一下,一只狐狸目不转睛的看着你,这是一件难受的事情。
是很难受。我表示赞同。
对,很难受。我开始感到不自在,于是我走出公寓。我在一条破旧的公路上走着,偶尔有一辆车经过,尘土便满天飞。可当我不经意回头时,看见那只狐狸跟在我身后,而且依旧炯炯的盯着我,阳光下它的皮毛闪闪发光。
他收起靠在栅栏上的姿势,站起身来,望向灯光明亮的大厅。
我也站起身,本来希望可以多听听关于狐狸的事情,可显然他对交谈失去了兴趣,他感到疲惫,他不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我们趴在候车室的窗户上,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厅。我们发现有几个列车员在大厅右侧的一间屋子里睡觉,偶尔有一两个家伙起身喝水。此外,全然听不到有火车到达或者经过的声音。
我们看了很长时间,眼前全是一些红黄绿的供休息用的塑料椅,我们感到乏味。
我们开始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来回小跑,他的草绿色工装裤显的空空荡荡,我们不再交谈。
是的,我们不再交谈,此时只是关注与来回的小跑上。
夜晚开始愈来愈冷,来回的小跑也使我失去了兴趣,寒冷使我全身发颤,我重新在栅栏旁坐了下来。
他走过来,从他的大旅行箱里拿出一件白色毛衣递给我,我用其紧紧的裹住自己,还是感到寒冷,于是他又将一件红色加棉运动衫套在毛衣上面,将我裹的严严实实。
寒冷使我没有了说话的欲望,他在我面前不停的来回走动。
我在凌晨的冷清广场上,忽然想念起我几十公里外的家,想念起我的亲人,想象着他们此刻睡在温暖的床上做着甜美的梦。
我将头埋在膝盖上,宽大衣服罩住了我整个的膝部,其间泛出淡淡的香皂味。
他依旧在我前面走来走去,不厌其烦。双手不时的插入工装裤里,又不时的抽出。
我闭上眼睛,但并不疲倦。我将两手紧缩在毛衣袖口里,因为寒冷,双手通红。
他忽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紧靠着我。他抓起我的手,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也是一样的寒冷。
我抬头,看见他示意的眼神,于是我躺在他的双膝上,看见广场上的大钟指向凌晨5点。
他的手没什么温度,与我的一样寒冷,手指间有着淡淡的烟熏。
我们不说一句话,我们等待天亮。
天亮之前,我们静静等待。
当城市开始泛白时,他对我说:我在这里逗留了两三天。
广场上陆续有人聚集,中年男人的妻儿要从另一个城市过来与他团聚,男人穿上了干净的衣服,早早的守侯在广场上,一边与另外几个人聊着一些关于这个城市变化的话题。那个角落里的乞丐不知什么时候移动到两个穿着单薄的女孩身边,吓的两人连声大叫,乞丐胜利的微笑着。
我们穿过广场,走在喧嚣起来的大街上。我们走向汽车候车厅。在那里,他告诉我 他将要返回他的那个南方城市,而我也要回到几十公里外的家。
我们在候车大厅里分别,不说再见。
离开时,谁也不曾回头。
想起这个寒冷的夜晚,象是一出荒诞剧。
再次见到他时,是在那个夏天返回自己的那个城市的火车上。当火车快要到达终点站时,我看见邻座上靠窗而坐的他,戴了一顶很好看的鸭舌帽,神情闲散。
他也看见了我,我们只是相视而笑。
我们只是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凌晨的广场上相遇过。
我们曾经天亮之前,静静等待。
仅此而已,但已足够。
如果我们再次相遇,我们还会静静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