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
详细内容
(一)
苍黑的山峰,壁立在凌晨辉煌的灯火尽头,为恬静的城市平添了幽深、朦胧的美。它们象一队勇武的士兵,陶醉在胡麻、莜麦的清香中。最高的是摩天岭,上数的还有神水梁、蟠龙山、虎头山、蜈蚣坝……当然,也有许多无名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峰,他同样熟悉它们,象熟悉自己的战士。
离休的肖斌司令员默默地站在窗前,神情肃穆、威严。他短短的花发下,两只深陷的眼睛,凝视着夜幕中的远山。
白天,他参加了市里审定革命史“烈士名录”的工作。那本小册子里有许多熟悉的名字,有他的领导、他的战友、他的下级。不过,他以为应该补写的也不少。其中包括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和一个身着旧蓝布衫的女人。……
(二)
远山渐渐清晰起来,一个冰砣似的月亮已经蹲在摩天岭上,把山前积雪的荒川野甸照得一片惨白。孤单单的大树,在偶尔传来的枪声中冷悄地站着,鬼影一般。黑色枝桠,仿佛披散的蓬乱头发搅动着他的神经。十六岁的肖斌在凌冽的严寒中匆匆奔走着,紧紧张张地寻找着,按捺着一颗砰砰狂跳的心。
黄昏时,雷队长把他叫到跟前:“后生回家吧,你还小点。等上两年,再来好吗?……不行?那,那你有胆子吗?”
“没胆子敢当游击队员!”
“那,那给你个任务!”
“没说的!”
“有言在先,完不成可就得回去再镑二年垅沟沟。”雷队长说。……
莲花沟口一片乱坟岗子,齐腰深的芨芨草掩着断碑狼窝。陡峭的摩天岭,以及岭前参差的馒头山遮住月光,留下阴森巨大的影子在寒风中抖瑟。
他趟开草丛,一座被雪半掩的荒冢下露出个狰狞面孔,眼睛痴痴地瞪着,嘴歪向一边,脸上的肌肉扭曲了。虽然,他早有思想准备,头还是轰地一胀,头发差点没竖起来,握着刺刀的手已经汗淋淋了。就着苍白的月光盯了好一阵儿,才长长舒出口气。这正是他要找的 那个汉奸的尸体。
尸体早冻硬了,割下头来又谈何容易。刀子下去,好像碰到石头上,如果有一把斧子或砍刀多好,可雷队长说了只许拿一把刺刀。这之前,他连鸡也不敢杀,而且相信鬼、怕鬼。眼前是具死尸,而且要割下死尸的人头,他甚至恨起雷队长来,这便是雷队长交给他完成的“第一个任务”,或者说是第一次“考验”吧!
肖斌记不得是剜、是割、还是砍了,手上粘乎乎的,也搞不清是血还是汗。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整下来,他抱着往回走,象抱了块石头。天寒地冻,走一会儿就得将僵肿的手抄在袖筒焐焐。这颗丑陋的人头放在雪地上,被月光一照,真叫人毛骨悚然,而且鼻孔、嘴角、脖子上还涂着污血。肖斌为壮胆便恶狠狠地小声骂起来,“老子不怕你!不怕你!”然后抱起来再走。
黎明十分,他终于回到游击队营地,这是山前平川上的一个小村子。雷队长还没有睡。云排长、王班长似乎也刚回来,皮帽子、大衣还没离身。“你真去了?好小子,有胆量!”雷队长红肿的眼睛闪着光,先是惊异,接着大巴掌使劲儿在他肩上拍起来,“从今儿起,你就是游击队的通讯员了!”大嗓门儿一吼,将屋里和衣而睡的战士全吵醒了。
(三)
转眼三年过去了,肖斌虽然已成为老战士,可还是担任着雷队长的通讯员。
银色的山的浪,拍击着晨曦,从天边儿奔涌而来,和有力的山风一起,扑进战士的胸怀。这些骁勇、鲁莽的汉子,却很喜欢唱歌,当他们远离了敌人的据点,走进山里,雷队长就大吼一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预备,唱!”这歌声,驾着火红的朝霞,伴着几十号人的脚步声,在群峰回荡。歌声,唱醒了山雀,唱醒了苍鹰。蓦然,荒草的气息,土地的气息,都一起拥抱着他们。战士们唱过山沟、唱过山梁……
“通讯员!”雷队长吼起来。
“到!”
“噢,没甚事。”他咧开大嘴笑笑。“知道吗?咱们这儿的山长几百里,宽四五十里。前面就是摩天岭,数上名的还有神水梁、蟠龙山、虎头山、蜈蚣坝,数不上的那就多了!”雷队长滔滔不绝地说,“这不,摩天岭下的小山就是莲花山,我们走的这条沟叫莲花沟,足有二三十里长。”……
突然,歌声消逝了,彩霞绚烂的群山消逝了,那好看的山雀、苍鹰也消逝了,只剩下一个二十多岁蓝衣女子,衬着雪岭,衬着莲花山,倚在一间小土屋的门框上,象雪地上开着一朵马兰花。她乌黑发亮的长发,在脑后盘成髻,苍白秀气的面庞带着微笑。
“兰香,哥又去卖柴啦?”年轻的战士们打着招呼。
“是呵!你们队长哪?老雷,让同志们吃了饭走吧!”
“不啦,兰香,有任务呢!”
原先,这一带山坡沟筒有十几个小村,数百户人家。后来,被敌人烧杀抢掠,驱赶下山,变成“无人区”。有些离不开山沟的穷苦人偷偷藏下,或被赶下山又跑回来,搭盖起土屋茅棚维持生计,就使这“无人区”有了些人。他们便是游击队与山里根据地联系的中途站。
队伍从兰香面前走过竟整齐了许多。雷队长又吼起来:“喂,大声唱!”歌声更加嘹亮、雄浑。伴着歌儿的,是兰香晶亮的泪花和战士们的脚步声――唰唰,唰唰,唰唰……
(四)
窗外,唰唰地下起一阵小雨。
夜深了。除池塘的蛙鼓和屋角草隙的虫鸣,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沉睡。远处的楼影、树影,披着黑的斗篷,守卫着忙碌了一天的柏油路。城市的灯火,在雨丝中安谧地闪烁着桔黄、淡蓝的光,比半天繁星还璀璨。
乳白色水磨石装饰的别墅式宾馆小楼,隐在塔松花圃中,将一窗灯光融入夜色。
肖司令员洗了把脸,又回到写字台前,飞快地写起来。随着一行行遒劲的字迹,他又回到往昔难忘的岁月,回到雷队长、香兰和战友们身边。
雷队长是员“鲁智深”般的猛将,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子,一双黑眉拧成两股英俊之气。平时,扣一顶破毡帽,披一件烂皮袄,别上两把盒子枪,就敢进鬼子、伪军重兵把守的省城。有回在街上还拍着一个伪警察的肩问:“老总,旧城小南街咋走?”随手把张“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传单贴在伪警察背上。
那年春节他进城侦察回来,住在平川李家营子,不幸遭到鬼子偷袭负了重伤,被群众转送到山里的游击根据地。当时敌人搞封锁,药材奇缺,肖斌还通过兰香的男人买过药。兰香男人姓李,比肖斌大几岁,是个老实巴交的庄户后生,夏天抽空在山上割稍子,冬天背上进城卖,生意好当天打来回,生意不好常常一走两三天。为游击队买药是危险营生,他却从不推辞,兰香也不阻桡,倒是肖斌常常觉得不好意思:“嫂子,又麻烦李哥和你了。”“有甚?”她秀气苍白的脸上总带着和善的笑容。
(五)
春天终于姗姗归来。冰雪化净了,冬眠的万物苏醒了。光秃秃的树木和阳坡上的荒草都开始发芽。山里和山前平川的抗日斗争,在漫长的冬天取得很大进展。游击队配合主力部队拔炮楼、炸火车、袭击鬼子宪兵队,给敌人以沉重打击。
不久,敌人调集数千步兵、骑兵,麇集到平川上的省城,开始春季大扫荡。为适应严酷的形势,游击队化整为零,跟敌人周旋。有一天,游击小分队收到重要情报,鬼子要在第二天早晨倾巢出动,围剿神水梁,我们的地委正准备在那里召开领导会议,通知都发了。事不宜迟,分队长老云立刻派肖斌和王班长化妆火速进山,要求两人分别行动,以防意外。其他十几位战士发动各村民兵并联系兄弟游击分队埋地雷、打伏击,扰乱敌人计划。
(六)
肖斌匆匆走在进山的小路上,路两边的原野散发着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近看依然荒芜,远看却一片娇绿。小路蜿蜿蜒蜒直通莲花沟,过了兰香门前一二里,就该拔荒走了。
山路单调静谧,只有爬上沟顶端的太阳,观望了一阵儿便滑向西头。在山泉的哗哗声中,莲花山露出绰约姿容。这莲花山恰似莲花一朵,亭亭玉立在山的波涛中,偏斜的阳光将莲瓣涂得半明半暗,更增添了几分逼真。山下便是小土屋,简陋、低矮,小窗户被柴草堵着,屋后是垛得齐齐整整的稍柴。
“站住!”“不许动!”莲花山上突然钻出十几个鬼子和穿便衣的汉奸,“干什么的?”“过来!”
“噢,我是这儿的庄户人。”肖斌一愣,跑已经来不及了,于是镇定地迎过去。
“妈的,这儿?这是哪儿?”一个戴礼帽的给了肖斌两个嘴巴,“我看你是八路的探子吧?”
“是这儿的庄户人呀!”
刺刀、枪口都对准他的胸膛,看来这次是万难脱身了。此刻,死倒不可怕,怕只怕情报送不到,这关系着几十位首长的安全哪!肖斌心里快着了火,表面依然十分平静地说:“这还有假!杀了我也是个庄户人……”
“他爸,让你接娃去,咋空手回来啦?”不知什么时候,兰香竟走过来。“还带着皇军和老总,快让进家哇!”鬼子、汉奸涌着他们走到门口,踢倒木板门蜂拥而入。屋里狭窄、昏暗,“坐吧!坐吧!”兰香招呼着。一个鬼子用洋刀在地上堆的柴草里捅了几下,瞪起眼又哇哇叫起来。戴礼帽的家伙忙说:“太君问,这屋就你们俩人吗?”
“还有个一岁的娃娃呢!山里不够吃,打发他住姥姥家了。让这死鬼去接,咋就没给接回来?”
“娃娃打闹着,说甚也不走,哭喊着要寻姥姥,我有甚办法?”肖斌说。
“这才是,活儿忙忙的,打早起去的,阳婆偏西了。甚也没接回来。老总,你们知道,那个村儿可倒远了,在虎头山底下,打这儿走哇,过了蟠龙山,翻过蜈蚣坝才能了见。”兰香拉家常般地数说着,见鬼子搜完肖斌身上,又对肖斌说:“还楞着做甚,快抱柴给太君、老总烧水哇!”鬼子用枪把肖斌顶住,又哇哇叫开了。“太君说,……”戴礼帽的家伙赶着翻译,“你们既是夫妻就当面验证一下,怎么?脱衣服上炕吧!……”
肖斌的脸一下红到耳根,他紧咬着牙一动不动,要不是有重要任务,要不是有重要情报,就是赤手空拳也会拼的。敌人血红的眼睛,野兽般地盯着他。盯着他的还有雪亮的刺刀,乌黑的枪口。屋里静得怕人,仿佛一堆干柴,一点就着。
“孩子他爸,……”她端庄娴静,一头乌发衬着白晰的脸。她上了炕,自自然然。一双大眼睛庄严地、和善地看着他:“娃他爸,娃娃都这么大了,怕甚!”……
他全然没有想到,在这荒僻的山沟,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妇,为救游击队员,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这是多大的牺牲呵!……
肖司令员停住了笔,他需要镇定一下。是的,战争是残酷的。我们的人民承受了巨大的牺牲,为胜利贡献了一切,这绝不是小说家用几个精彩的战斗故事所能描述的。
巍峨的摩天岭扑到了,在心的狂喊和悲号中,在闷的熬煎和挣扎中。比天地父母还要深沉的爱升起了,升起的还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无耻的敌人走了。世界上只剩下一个女子轻轻的啜泣声。土窗口,一朵小黄花把孱弱的影子,涂在她零乱的乌发上和汗迹斑斑的额头。肖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下头,跌跪在她面前,默默地磕了三个响头。摇晃着站起来,一路狂跑,把情报送到主力部队司令部。那一次,王班长在路上牺牲了。
(七)
四天后,扫荡的敌人撤走了。尚未痊愈的雷队长和肖斌来到莲花沟。
莲花沟还象过去一样美,淡蓝色的薄雾在沟底流动着,沟曲折而又幽深,两边都是寸草丛生的山脊,交错毗连。肖斌的心情象沟边的石头一样沉重,雷队长也一路无话。
这里也许侥幸躲过了敌人的再次蹂躏。
土房在沟中的一小片开阔地上,背靠亭亭玉立的莲花山,面对缓缓低去的山口。
破败的小屋静悄悄的。他们放下粮食口袋站了好一会儿,雷队长才小声喊:“兰香、兰香,我们看你来了!”屋里依然没有一点声音。他们走进去,里面黑洞洞的狼籍不堪。“兰香,小李!”“嫂子,李哥!”他们喊着,绕到屋后,俩人都惊呆了。兰香夫妇早被敌人杀死在柴垛下。……
雷队长黑眉一抖,眼睛瞪得怕人。“混蛋!”他猛地拔出枪,枪口对准肖斌的胸膛。
肖斌没有退缩,没有颤抖,只是负罪地低下头。“队长,打吧!打吧!快打吧!――”最后他悲恸地嘶喊起来。他希望听到枪声,希望用鲜血使自己从痛苦的深渊中得到解脱。假如有魂灵的话,他愿再次向兰香夫妇请罪。
???,一串子弹射上凝重的蓝天,在山谷久久回响。
(八)
肖司令员又停住笔,在戊马生涯中,他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接触过许多人和事,随着岁月的流逝,大多数变得模糊起来。然而,也有个别的反倒更加清晰。正因为这样,多年来他一直为一种愧疚的心情折磨着。……
山前的平川渐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莜麦、胡麻、高粱明暗相间,不时翻腾着彩色的浪头。远处的小村庄――太平堡,象零落的晨星,在浑厚而辽远的绿野上闪烁。
“青纱帐”里,游击队带领五百穷苦百姓隐蔽着,准备展开一次抢粮斗争。天黑后,大家有条不紊地悄悄进入太平堡,干掉鬼子哨兵,打开粮仓,老乡们一拥而上,装的装,背的背,挑的挑。
过了好大一气鬼子才发觉,从炮楼里涌出,在枪炮声中抄袭过来。雷队长命令游击队分别护送老百姓撤离,他带领一个班断后。战斗打得很激烈,老乡们在游击队的保护下,借助“青纱帐”安全撤走了,雷队长和一班战士却陷入敌人重围。直到天蒙蒙亮,枪声才停下来,可雷队长他们一个也没回来。事后,游击队只找到几位战士的遗体。
(九)
秋天,半山上的草木开始凋零枯萎,一丛丛茂密的酸枣棵子上挂着深红色的干瘪果实,黄黄的叶子已落满了地。肖斌提着马灯?开没腰深的荒草向上攀去。山顶为宽宽的巨石,石后是悬崖,石前为缓坡。坡下环绕着宽大的河谷,累累巨石和绵绵细砂将半山和大大小小的崇山峻岭隔开。
半山其实并不低,以至使和它并排的莲花山象根雕花的石柱(或开花的馒头)。只有摩天岭在它后面,远远地竟那样雄伟壮观。正是这样的山岭,大大小小地列成队绵延开来,便汇成这山脉。山腰的沟壑坡坎上徐徐腾起一柱柱浓烟,那是敌人又进山清剿骚扰了。肖斌胸中燃着复仇的怒火,在石头的缝隙中盼着天黑。
山上终于亮起一豆灯火,在黑漆漆的静夜里,逗引着数百鬼子伪军向半山包抄过来。就在他们涌到山腰时,游击队在坡下点起火,山风鼓劲,枯叶助威。那火苗一下便啸叫起冲天烈焰,直向半山顶部扑去。一时群山绯红万顷,溢彩流光。
第二天早晨,游击队上山打扫战场,只见乌黑的山坡上到处是敌人横七竖八的尸体,到处弥漫着难闻的焦臭气味。个别侥幸活下来的,在石堆里、缝隙中鬼似的呻吟着。
一片冒烟的坡地上,突然站起个烧焦的汉子,他那样魁梧,两只眼睛是明亮的。就在站起的一瞬间,身上烧熟的肌肉吡吡剥剥地掉下来。他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大骨架在薄烟中哗哗摇晃。战士们举起枪,可他还在向前挪,好似晃动着的黑色岩石、黑色山岗。“别打,他象……”“雷队长!”雷队长伸开焦黑的臂膀走来,蹒跚地、迟缓地,象一只受伤的鹰,抖落着翅上的羽毛。肖斌和游击队员迎上去,然而,他还是訇然倒下了,灰烬中溅起一片火星。
雷队长的追悼会没开,就埋在莲花沟的一个小坡上。因为当时没有人能证明他是被敌人押着来搜山的,还是带着敌人来搜山的。……
(十)
美丽而恬静的早晨又降临了。阳光将晨雾的纱幔照得柔和透明。蓝湛湛的天空,透过纱幔化作淡青色的梦。宾馆楼前,池塘四周的草坪苍翠欲滴。整齐的塔松,别致的花圃都装点着千万晶莹的水珠。剔透的花墙外,参差的楼群又矗立在车水马龙中。楼群的空隙,露出远处山的倩影,它云蒸雾绕,莽莽苍苍,是何等瑰丽、神奇。他似乎又看到了最高的那几座――摩天岭、蟠龙山、虎头山、蜈蚣坝;看到了摩天岭下隐于云雾中的莲花山、半山,他多么熟悉它们。还有许多山峰,他叫不上它们的名字,史籍文献上也没有记载,可他一样熟悉它们,知道正是许多有名和无名的山峰,才汇成这神圣的茫茫山脉。
肖司令员又来到窗前,他已经写好了材料,准备交上去。不管雷队长和兰香能否写进“英名录”中,他坚信:他们的英魂,将和眼前这山脉、这平川,还有这美丽繁华的城市永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