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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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是开祖先神堂的日子,鞭炮齐鸣香烟缭绕中,打发灶王爷嚅着甜甜的粞瓜上天,好让他在玉帝面前多言好事,三十晚上回到人间后,给人们带来更多的吉祥。
随着二踢脚的脆响,守一的爸爸擦亮洋取灯点燃蜡烛香火,恭恭敬敬上香,接连叩拜了三次,烧完纸银后,又分三次?洒奠水,所有的程序结束后,他才轻轻地拉开了神龛的小门……
三年了,每年的这一时刻,文英的心就会不由一阵痉挛,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啪!”一声让人神经质的轻响,就如同黑沉沉的夜里突然炸响的惊雷,一道刺目的闪电,文英吓得钻进守一的怀里不敢做声,但眼泪却分明扑簌簌滚落下来,打湿了守一胸前的衣襟。
守一的爸爸恼恨地将祖先堂向里翻转:面壁朝墙。“唉!”重重地叹了口气,恹恹地出去了。
“我们离婚吧!”文英说。
“为什么?”守一觉得突然。
“五年了,还没有个孩子,我也太不争气了!”
“怎么能怪你哩?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也保不准是我不行哩!”
文英猛地转过了身子,不再搭理守一。离婚,有谁知道这两个字说出口时,简直就如同是刀子一丝一丝地剜她的心哩?她的心可是在一滴一滴流血呵!
守一的爸爸在附近的国营煤矿上班,工资待遇优厚,老工人了。守一是矿工子女,也在矿上上班,工资照样不少。
守一家不缺钱不缺穿,不缺房子不缺粮,小日子过得绰绰有余,只有那么一件憾事,堵在一家人的心里,总不那么顺畅。
守一家六代单传,到了守一这一辈儿,他爸爸妈妈着了急,千钧一发,传宗接代的担子在他们肩上也够沉重的。十九岁的时候,守一刚刚长成一个精干的小伙子,老俩口便请人说媒操办婚事,总算是了却一件心事。
进门的时候,文英也才二十岁。
结婚后,守一爸爸妈妈的眼睛始终盯着文英的腹部,就如同农民们死盯着庄稼地一般,他们急切盼望着那里一天天胀大,好为他们养育出一个活生生的小精灵,一个能让他们欢天喜地的孙子来!
两年过去了,文英的腹部还是平平的没什么动静,她不由得慌了。守一的爸爸妈妈也乱了阵脚,祖传秘方,民间土偏方,搞来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灵丹妙药来。文英吃着吃着,直吃得闻见药味儿就反胃,可还得硬着头皮吃下去,她不敢怠慢,更不敢拂了两位老人那一片心意。
“生不下孩子就不要么!”
折腾来折腾去,眼见的文英瘦多了,可还是不见效,守一觉得文英太委屈了,总是这么安慰她。
“我一定要给你们家生一个儿子!”
文英恨恨地咬牙切齿地说,再难吃的药她也能咽下,邻人的闲言碎语,爸妈阴晴不定的脸色,她都得忍耐,她爱守一,为了守一,她的心能容下整个世界哩!
那一天,文英买回了一大捧红毛线,柔软细腻的毛线闪着亮晶晶的光,鲜艳夺目似火焰哩!
“结两件红毛背心吧!”
文黄说着,扯过一根毛线绕起圈来,一圈又一圈,绵长的毛线在她纤细的手指上旋成一个粗壮的圈,她将红毛线一头系在毛线圈上死疙瘩系紧了,然后又是缠绕毛线,又是一个粗壮的线圈,还是用那根红毛线的另一头系在毛线圈上死疙瘩系紧了,然后她取出那把锋利的剪刀,飞快地修整几下,两颗毛绒绒的小圆球便晃荡在她灵巧白嫩的手指间。
“这是你的心,这是我的心,我们的心是用一根红毛线结成的。”
文英对守一莞尔一笑,甜甜蜜蜜的。傻子,你知道吗?我们的心永远是一根红丝线结成的,红线牵着你和我。不一会儿,又觉得甜过头了,涩麻麻的有点儿苦。
“你说,人的是红的,还是黑的?”文英问守一。
“好人的心永远是红的!坏人的心才是黑的!”
“你说说,我的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
“你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你的心当然是红的啦!”
文英听了守一的话,心满意足,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分外的遗憾,沉甸甸的很重,压在心里总那么不自在,吐出来了,才稍稍感觉到一丝轻松。
“我的心当然是红的,而且红得就象是一团火,是一团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烈火!”
文英心里说,她知道,即使是说出来,守一此时是不会懂得她的心的。
红艳艳的毛背心结好了,文英的主意也打定了。
“穿上吧!穿上这毛背心暖和,春寒哩!”
文英的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倒先感到冷了,一种冰样的冷直向她压来。
“你也穿上吧!”
守一拉过文英,为她穿好背心。文英把守一身上的背心拉平展了,缠绵地伏在他的怀里。
那两件红毛背心红彤彤的,极耀眼,胸前的小绒线球晃晃荡荡,就如同两颗跳动的心。
“我听见了你的心跳!”
“我也听见了你的心跳!”
“你的心是红的!”
“你的心也是红的!”
“我想回娘家住两天!”
文英可怜兮兮地说,厚重的毛衣套在了毛背心外面,依依不舍的她真想哭,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在守一面前流泪,她怕泪水的闸门一旦失去控制,所有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
“过几天!”
“不,我今天就想走!”
“那我送你!”
整整两个月,文英总是闷闷不乐,守一真怕她憋出病来,隐隐的,他也感到了来自父母的冷淡,别说是文英,就是他也受不了。
“只要你高兴,就多住几天!”守一宽慰文英。
天气很冷的,春寒料峭。太阳朦朦胧胧地照着,雾很迷茫,都吃过早饭了,还迟迟不肯散去。
半个多月过去了,文英还没有回家,守一实在不放心,随随便便扒了几口饭,骑车上路接文英去了。
见了守一,文英很高兴,有滋有味地说起她在娘家的感受,但不大自然,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
“我们离婚吧!”文英忽然说,她的话如冷水浇头,让兴冲冲的守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为什么?”
“你可以再娶一个,为你家生个栽根立后的!”
“不,我只要你!”
身上的毛背心鲜艳如血,胸前的小绒线球激烈地晃荡,就象红红的火蛋蛋。
“可惜,我没那福气!”
文英冷冷淡淡地说,但守一分明看到了两汪清泉,眼眶儿湿润了,泪水溢满了,缓缓地淌了下来。文英到底怎么了,守一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
“我去过医院!”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上医院?”
守一摇撼着文英的胳膊,他哭了。守一很伤心,心里一个劲地埋怨,文英,你也太不懂我的心了!难道说我就不想要个活蹦乱跳的孩子?难道我就不想让父母欢欢喜喜?难道说我就忍心让自家断绝香火?我是不能没有你啊!
文英呆呆地坐那里,什么也不再说,也不再哭,但那一个充满柔情蜜意的夜晚,仿佛一如从前……
红蜡烛“吱、吱”作响,屋子里洒满柔和的灯光,灯光里的文英有一种朦胧飘逸的美,小巧的嘴巴紧闭,嘴角流露出无奈,眼睛迷蒙若水,如云似雾,让人捉摸不透。
“我们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吧!”
“最好还是不去!”
文英的建议马上遭到了守一的反对。
“检查的结果,不论对你,还是对我,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是不忍心让你们家绝后哩!”
“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守一一把把文英拥进怀里,抱得紧紧的,箍得文英简直快要出不上气来。文英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来自心海的声音……
“我们可以一辈子不要孩子,实在不行,还可以抱养一个么!”
“可是,我不想抱养孩子!”
“那我们就不要孩子!”
后来,他们拉勾约定,谁也不许去医院,就差对天发誓了。
“我们回家吧!我不能没有你!”守一哽咽了。
“我又不会生孩子,你们家六代单传,我不能让你们家在你手里断了香火!”
“不,我是不会停妻再娶的,一定不会!”
守一的眼睛模糊了,恍惚中,无数个文英的影子在晃动,活泼的,文静的,微笑的,愠怒的,妩媚的,重重叠叠,形成了一个美妙组合。
“守一,让我再安静几天好不好?我现在心里乱极了,你也回去考虑考虑?”
“我可以回去。但我是不会考虑离婚的,绝对不会考虑!”
守一发现,才半个多月的时间,文英又瘦多了,神情憔悴,憔悴得令人心里发酸,他知道,文英的心里苦,他不打扰她,他觉得过些日子,也许文英会想通的。
守一再来的时候,春天下绽放出一丝丝新绿,柳条儿纤细柔软,在清新的风里飘荡……
文英不在家,她跟娘家的哥哥出外跑买卖去了,做服装生意,她留下话,说她短时间不会回去,告诉守一不要再等她,还说……
“我恨你!……”
守一冲着隐没在晨雾中大路,声嘶力竭地喊。远方,迷迷茫茫的一片……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各种各样的花儿相继开放,姹紫嫣红的,好看极了。
红毛背心穿在身上捂得人直出汗,守一只得脱了下来,压平展了,抚摸那红色的小绒线球,禁不住,他又想到了文英。
“你的心是红的!”
“你的心也是红的!”
“我们的心永远是用一根红线结成的!”
如今,一把剪刀就把一根红丝线结成的两颗心给分开了。孩子,为了这可爱的孩子,这可恶的孩子!
守一没有想到,夫妻五载,两个人从来没有打架争吵,也没有发生口角,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想不到,只为了孩子,文英竟然坚决要求离婚,人心难测呵!可守一不相信,不相信文英是心甘情愿。
听人说,文英正跟一个离了婚的男人打得火热,一起跑买卖,一起看电影,而且拉着那男人的孩子满街转。可守一去了她娘家,一次也没有见到文英。
守一恨文英。恨文英的时候,他没来由地痛苦地撕扯那件红毛背心,但终不忍心撕破。他发狠地捏弄那小小的红绒线球,但终不忍心揪下来,他的泪水慢慢地滚落,落在毛背心上,点点泪水血红。
守一恨文英。恨文英的时候,他狠狠地抽烟,没命地喝酒,喝醉了,飘飘欲仙,什么也可以不想,可他偏偏总是要想想文英,他痴痴地叫着文英的名字,恨恨地一口接一口喝酒。有一次,他赤裸着上身在楼道里踉踉跄跄,挥舞着那件红毛背心,象挥舞着一面鲜红的旗帜,他痛哭淋漓。混混沌沌中,跟文英最后谈判的情景又闪现在眼前:
“只要你答应离婚,我给你五千块!”文英很干脆,财大气粗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不要钱,我只要你!”守一说,苦苦地等了几个月,满以为文英会回心转意,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钱我给你放下了,这婚么,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文英的话冷得让人心寒,硬得让人吃惊,看样子,离婚她是铁了心了。
往日的那个文英哪里去了?站在守一面前的,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守一气极了,伸手给了好一个耳光,这是他第一次对文英动手,但他马上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疯子了……
那天在班上,绞车轰隆轰隆地正响着,明亮的头灯在深深的巷道里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师傅的安全嘱托依然还在耳边回响,可守一的左手不知不觉地……他觉得整个世界都疯了……随即,一阵剧烈的疼痛,守一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守一稍稍有点意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竟然象是在云里飘浮,软绵绵的,周围似乎全是暖融融轻柔的羽毛,他觉得浑身的不自在。
“只要你答应离婚,我给你五千块!”文英的话依然还在耳边不断地回响……
“我恨你,文英!”守一咬牙切齿。
“我们的心是一条红毛线结成的!”
守一醒了。病床前,一个模糊有身影,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文英,是她在喃喃自语,她扯着一根红毛线在缠线圈,剪刀飞快的响过后,两颗红红的小绒线球便晃荡在她手指间……
“守一,你知道吗?我的心是还红的!本以为,我只要离开你,你就会重新再娶的,谁曾想,你还是那样的傻,即使是我故意在你面前带了男人,你还是那样的傻!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懂我的心呢?我是想让你对我死心离婚再娶呀,好让你们家能有个栽根立后的!你以为我愿意离开你?从结婚的那天起,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我离开你是迫不得已的事,你怎么就那样的傻呢?”
“文英,你要知道:我的心永远都是红的!你说我不懂你的心,其实是你不懂我的心。其实,你那样做的目的我知道,无非是让我死心塌地离婚再娶罢了!可你知道吗?我是离不开你的,从结婚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离不开你了。你去过医院,难道说我就没有去过医院?我知道,你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但我已经决意要抱养一个孩子了,那是一个矿工的遗孤,我什么手续都办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呢!”
“可是,那毕竟不是你们家的亲生骨肉呀!”
“你以为,我就是我爸爸的亲生骨肉?我的妈妈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当她得知自己不能生养时,她快要疯了,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几代单传,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生孩子将意味着爸爸一定会跟她离婚!好在那时候,他们是两地分居,我是妈妈偷偷抱养的,但爸爸从不知情,他一直以为我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你是妈妈偷偷抱养的?我的命怎么跟妈妈一样苦!”文英哭了。
“为了你的事,妈妈跟爸爸闹翻了!妈妈说你是个好媳妇,她最能理解你的心,她说她支持我的选择,是个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儿!要不然,你走后我也不会一次一次地去找你,即使是你带了男人故意让我看见,她还是执意让我去找你,她知道你这样做也是不容易哩!她知道你的用意,我也知道你的用意!”
“那是因为我们的心是用同一根红毛线结成的!”……。
几个月后,已经是秋天,两个穿着红毛背心的人在花坛边散步,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很甜蜜,只是那男人的腿有点儿跛,走路一起颠一颠的,在他们的胸前,各自晃荡跳动着一颗红红的小绒线球……
不远处,一个小男孩在尽情地嬉戏玩耍,时而穿梭在两个人中间……据说,那孩子是他们抱养的,一位矿工的遗孤。
多么幸福的一家子!
花池里,美人蕉婀娜地开了,绚丽如火,灿烂如霞,那红红的毛背心,在花丛里依然鲜艳夺目,就象是火焰……
(完)
2008-6-4